畢竟同在一家,榮辱與共,清圓人雖從薈芳園出來了,心裡還記掛老爺行色匆匆的原因。
這深宅大院像一口井,垂花門外是男人的世界,垂花門內女眷們安然度日。如果家道順遂,兩耳不聞窗外事倒也罷了,那日她聽過老太太和老爺的談話,心裡便有了防備。
謝家祖上軍功赫赫,若沒有潑天大禍,等閑撼不動這棵大樹。但上京的局勢瞬息萬變,禁中帝王的心思也瞬息萬變,誰知道下一刻會如何!百年煊赫之家,覆滅其實只需一彈指,那天聽老爺說話,字裡行間滿含隱憂,清圓嘴上不說,心裡難免盤算,萬一謝家有個閃失,她如今已經認祖歸宗,結結實實拴在了一根繩上,後退也無門了。
老爺還在,實情便打聽不出來,須等老爺離開了,才好暗暗使人活動。春台去了有會子了,一直不見回來,清圓站在檐下看天上的月,今夜月色朦朧,流雲也多,那不甚圓滿的月亮就躲在雲後,半天不見蹤影。
抱弦捧著香爐進來,點了一盤沉水,放在裡頭香案上。香才燃起來,聞不見味道,她拿手扇了扇風,待分辨明白了,回身對清圓道:「姑娘,才剛大姑娘打發新雨送了一盒香來,說是開國伯家大公子送給大姑娘的。大姑娘見香好,給咱們勻了一盒,姑娘進來坐著吧,仔細入了夜有寒氣。」
清圓聽了,便退回屋裡來,細嗅一嗅道:「果真醇得很,恐怕市價不便宜。」
抱弦蓋上了香爐的蓋子,鏤空的雲彩紋理間徐徐升騰起淡淡的輕煙,牽著袖子道:「開國伯家到底是伯爵人家,多少好東西沒有!大姑娘如今手面眼界都開闊,同原來不一樣了。今兒八成是聽說薈芳園裡鬧了一出,不便親自來,才打發新雨過咱們這兒慰問。我替姑娘謝過了,趕明兒姑娘高興的時候,再去親謝大姑娘。」
清圓坐在月牙桌旁,輕輕擺動團扇,「這個家裡,只有大姐姐和我交好,可惜她不日也要出嫁了。」
抱弦笑著說:「要是多幾個大姑娘這樣的姐妹,那多好!」瞧了外面一眼又道,「才剛新雨和我說,太太對梅姨娘那頭也多有苛待,梅姨娘因這個和老爺叫屈呢,又翻出二爺和三爺以前讀書用度不及大爺的舊賬,鬧得榴花院里人人都知道。」
清圓聽罷,淡淡一哂,「老爺跟前人里,就數梅姨娘最實惠,兩個兒子都成家立室了,不像太太還有個二姑娘,往後還有操不完的心。」
抱弦說笑著和她聊起府里舊事,「聽說梅姨娘是通房丫頭提拔起來的,在太太跟前一向不得臉。早前太太連院子都不肯分給她,梅姨娘在她房裡伺候了三年,有了倫哥兒才派到榴花院去的。太太自認為拿得住梅姨娘,梅姨娘心裡未必服氣她。眼下是家裡太平,梅姨娘諸事不問,倘或哪一天起了頭,或是帶累了兩位哥兒,梅姨娘只怕也不是軟弱可欺的。」
抱弦是有心說,清圓是有心聽,各自都有成算,各自都心照不宣。
這時候春台回來了,進了門匆匆道:「我和月荃打聽了一回,老爺來時她在老太太跟前伺候,據說上京下了一道詔命,老爺的劍南道節度使一職暫留,另封了個幽州刺史,命老爺即刻上任。」
清圓坐在那裡怔怔的,她對官場上的事不了解,但早年陳家祖父任過秘書郎,她多少也從他那裡聽說過一些。
刺史是從五品的官,相較從二品節度使,直降三等,那是怎樣的一種頹勢,官場上人最明白。一方大吏,要調任必須有名目,於是刺史就成了專供武將遷轉的虛銜。老爺留著節度使的銜兒,卻要上幽州任刺史,這對於謝家來說,恐怕是前所未有的一場大難了。
「老太太怎麼說?」
春台道:「老太太半天沒說話,隔了好一會兒才問,朝廷可是起了監管謝家的念頭。」
清圓急道:「那老爺又是怎麼回答的?」
春台說:「老爺給老太太磕了頭,老太太把跟前人都打發出去了。月鑒和月荃在門前侍立,隱約聽見了幾句,老爺說聖人原是要解他的兵權,將人押解京城的,後來經不住京中幾位將軍的哀求,才重下了調令。老爺善戰,吐蕃人中早有威名,只要老爺答應出征,朝中禁令還是有望解除的。」
清圓聽了這番話,心裡稍稍寬懷了些,到底官場上的事她不懂,既然有轉圜,就說明事情沒有壞到那種程度。
老爺當夜就動身了,從橫塘到上京,路程不及到劍南道的一半,快馬估摸五六日便能抵達。第二日晨昏定省是雷打不動的,大家照例進薈芳園,照例給老太太請晨安,只是今日和往日有些不同,東西二府的老爺太太們問過了安,並未退出上房,及到清圓這輩進去,室內已經站得滿滿當當了。
老太太訓話,也像皇帝頒布詔書,自有一套平衡朝堂的氣度。她並未把老爺解職一事描繪得太嚴重,譬如很壞叫「不怎麼好」,倚著引枕慢悠悠說:「咱們謝氏,原是從幽州發家的,太爺那輩任升州牧,咱們才搬到橫塘來。這些年幽州的老宅子雖有人打理,但長久不住,便沒了人氣。」將視線調向那些出生在橫塘的孩子們,「你們吶,從未見過咱們幽州的老宅子,那宅子遠比這裡的還要氣派,畢竟八十年的根基啊,想起來真叫人捨不得。我在想,如今老爺暫調回幽州,咱們趁著這個機會收拾起來,搬回老宅豈不好?這些年在橫塘扎了根,橫塘雖好,到底小地方,偏遠了些。今秋三個哥兒都要武舉,武舉本就要入京應試,越性兒舉家搬回老宅子,那些斷了來往的人脈好重新續上,於孩子們的前程也有益。我今兒讓你們留下,就是有意同你們商討這件事,我如今老了,愈發力不從心了,還是要聽一聽你們的意思,大家好做打算。」
老太太忽然提了這個建議,本府的人心裡都是有數的,但驚著了東西兩府的人。
蔣氏和二老爺謝訓面面相覷,「老太太想回老宅子,原是人之常情,可咱們搬到橫塘二十年,家私全置辦在了這裡,現在回幽州,這麼大的家業,這麼多的人口,長途跋涉豈是好頑的!」蔣氏訕訕道,「再說咱們早年已然分了家,我們二房也沒有為官為宰的,回不回幽州……其實沒什麼要緊。」
老太太原本也沒有把二房放在心上,只問謝憫和裴氏夫婦,「你們的意思呢?」
謝憫和裴氏素來聰明,知道依附大房要緊。雖說眼下大老爺遇上些溝坎,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,橫塘再好,哪裡及上京!
裴氏笑道:「我們是一心跟隨老太太的,縱是分了家,母親跟前還要盡孝道,哪裡能貪圖安逸,和母親天各一方呢!再說我們平哥兒也正是讀書的年紀,過兩年要考科舉,進京可少走些彎路,或是想法子一氣兒入了府學,那哥兒往後就有大造化了。」
老太太聽了很滿意,畢竟這樣經歷風霜的時候,一家子在一起,底氣也足些。三房的兩個向來討乖,不像二房,有好的頭一個來,出了岔子跑得影兒都抓不著。橫豎他們不去便罷了,老太太道:「既說定了,我打發人先過去布置。房子每年都修繕的,家私木活兒也都現成,只要帶上細軟就成了。」
這下子二老爺和二太太大覺不對勁起來,三房若不走還罷,三房一說走,那豈不是要佔了他們在老房子里的份額?
蔣氏支吾了下,靦著臉道:「老太太才剛一說要搬家,我腦子裡頭亂成了一團麻,這會子靜下來,和三妹妹是一樣想頭。旁的不說,老太太年紀大了,我們做兒女的,必要就近侍奉才好。老太太定個日子,咱們也沒什麼可收拾的,橫豎老宅子里都是現成的,缺什麼短什麼,到那裡再置辦就是了。」
蔣氏臉上笑得花兒一樣,一副一家子同進退的模樣。老太太瞥了她一眼,復調開視線,「左不過這幾日吧,暫且去住上一陣子,等什麼時候願意回來,再搬回橫塘也不礙的。」
眾人道是,蔣氏笑著出門,一到外頭臉就拉到了褲腰,嘴裡嘀咕著:「大老爺這回必攤上了大事,現在跟著回幽州,有什麼好果子吃!虧得三房,上趕著同榮同辱,萬一大老爺栽了,到時候抄家殺頭,且有時候呢!」
謝訓對這婆娘的烏鴉嘴深惡痛絕,「你就不能說句好聽的,盼著他們殺頭抄家,與你有什麼好處……」
這一對兒罵罵咧咧地,往南去遠了。
清圓慢走半步,心頭有些彷徨,倒不是為闔家遷徙的事,是為陳家的祖父母。她在橫塘,離得近,將來有機會還能去探望他們。若去了幽州,路遠迢迢,他們年紀又大了,這輩子想見,恐怕也不能夠了。
正難過,身後小丫頭子追了上來,說四姑娘留步,「老太太請姑娘過去說話。」
清圓遲疑了下,笑著問:「是請我一個,還是四位姑娘都請了?」
小丫頭子說:「單請姑娘一個。」說完便扭身回去了。
清圓略站了站,同抱弦返回老太太上房,進門見老太太還在南炕上坐著,一手擱在炕桌上,偏過臉去,晨光下也是一派黯然。
「祖母。」清圓叫了聲,站在地心等老太太發話。
謝老太太這才回過神來,臉上重又浮起和煦的笑,招了招手道:「別站這麼遠,到祖母跟前來。」
這種時候刻意的親近,並沒有讓清圓產生受寵若驚的感覺,她謹慎地上前,納福道:「祖母叫孫女,不知有什麼吩咐?」
老太太牽過她的手,拉她在身旁坐下,悵然道:「你父親昨兒來見我,京里出了岔子,只怕要奪他的兵權,貶他的官。他昨兒半夜入京去了,咱們在橫塘也住不得了。」
其實清圓不太明白,為什麼一定要舉家遷回幽州。老太太見那雙鹿一樣的大眼睛直勾勾望著自己,長嘆了一聲道:「你年紀小,不知道裡頭緣故。老爺的官職從節度使降為刺史,以謝家往日的功勛來看,已然是戴罪之身了。殿前司接了秘令,督促家眷般回幽州,幽州離上京一步之遙,便於朝廷約束看管。」
清圓呆住了,一夕之間有種天翻地覆的感覺。她啟了啟唇,想問什麼,猶豫良久還是沒有問出口。
老太太知道她的疑慮,點了點頭道:「咱們如今就是犯官家眷,要受人暗中監管的。只是聖人念及往日功勛,尚顧全謝家面子,到了幽州咱們日子照舊,不過行動不似往日那麼自由罷了。」曉以利害後,便是祖孫正式開始親近的時候,老太太溫聲道,「橫塘到幽州好幾百里路,她們都有母親護著,只你可憐見兒的,孤身一人。這一路就跟著祖母吧,在我身邊,也好有個照應。」
老太太說這些話的時候,臉上神情和昨天截然不同。清圓心裡明白,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示好,看來她這個半路上撿回來的孫女,到了發揮作用的時候了。